第二回掉笔端补提往事避筵席忽得奇逢

吴趼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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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叫来的马车本来早已停在门前,瑞福出门,即便上车。当命马夫加上几鞭,不多一刻,即离了他所居的白帝诺路,往大客店而去。这座大客店是著名的酒馆,他们今日纪念会就在那里设席。离白帝诺路虽是甚远,瑞福虽是独自一人坐在车上,却还不甚寂寞。只因他方才听了女儿一番言语,实出意料之外,故在车上翻来覆去的寻味他女儿的那番说话。

    原来瑞福初与他妻子十分恩爱,讵料不到十年间,他妻子就去世了。只剩下妙儿一个闺女,所以瑞福十分疼爱妙儿,差不多竟是单看着女儿过日子的了。瑞福的父亲在生时,曾经当过一名采石工匠的头目,日作夜息的抚养得瑞福长大了,把他送到工艺学校里去学刻石的技艺,这也是望他箕裘相继的意思。瑞福果然学了一手好工艺,倘能够早点出了好名气,就靠着这一点本领,也可以一生吃着不尽了。争奈他年少时候,走的头头不是路,犹如中国的俗话,叫做“运气不好”。自从那回争取那罗马赛艺的文凭不得到手,把他气个半死。从此越觉得无聊,穷困也日甚一日,甚至于借住在三等客店之中,与那些下流社会中人为伍。虽然,这却不是他的技艺不精之过。只因此等雕刻匠的行业,本来不容易守得出名的。俗语说的“头难头难”,万事起头最难。这不独是古今一辙,并还是中外一辙呢。所幸他在石工场中做工的时候,遇得一位知己,这也算得他一生的奇遇了。

    你道这知己是谁?原来不是别人,乃是一个贫家少女。虽系小家碧玉,却也楚楚可亲。而且生得聪明伶俐,比着瑞福,着实有算计得多呢。只因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喜得幼时学过音律,拉得一手好胡琴。他仗着这个本事,在那些中等人家出出进进,教习人家子女拉拉胡琴,唱唱歌,也就可以口了。这日与瑞福相识,就一见如故,成为夫妇。当他们成亲时,往后的日子怎样过法,并未计及。喜得这位琴师年纪虽轻,却极有恒心,不比那朝三暮四,今日同志,明日仇敌的少年。自结缡以后,依然天天出外操理旧业,那进款纷纷不断,倒也可以算得是他的一份妆奁呢。而且瑞福本来有一种傻头傻脑的神气,自从他女人过门之后,慢慢的把他陶融得好了好些。后来又劝他不要灰心了本行,生疏了技艺。从此瑞福就取了些白石,雕了好些人像,出去求售,颇得善价。后来又想出一个新法:做了模子,范了好些富商大贾的面像,出去发卖。大家越发的争相购取,家计从此渐渐的宽裕了些。过了年余,就生了妙儿。一家三口,日用渐增,也还可以支持得过,然而困难的时候还是有的。所以妙儿到了九岁以外,还跟了他母亲,不时的在当铺里出入哩。后来每日的进款,渐渐的有了一定数目,光景就一日富余一日,两口子就可以平平稳稳的过日子了。那里知道却又凭空里生出一件意外之事,把他的家门又改变了一番。

    原来瑞福的女人本有一个未曾出阁的姑母,一向在路恩(法京巴黎北部一名城也)经商贸易,手里积蓄了好些财产。但是他的生性鄙吝不堪。这也是世界上人的通病,不能专咎他一个的。况且做人不刻薄不鄙吝,这钱还从那里多起来呢?所以瑞福的女人虽然有这么一个有钱的姑母,却还是与没有的一样。他少时候,想要到学校里受教育,因为没有学费,曾经同他这姑母商量。谁料他姑母非但一毛不拔,说到“借钱”两个字,他还想你拿两个法郎去换他一个呢。及至嫁了瑞福之后,知道他有手技,有进款,不怕他久假不归,方才肯略略通融呢。后来不知怎样,忽然得了一个极奇怪的暴病,跳起来就死了。所有一切家财物产不及分晰明白,连一句遗嘱都没有。未曾出阁的人,又没有子女。当时大家查来查去,才知道他有一个内侄女儿是最亲近,照例可以承受遗产的。所以瑞福家里,就白白的享受了这份家财。一个穷措大,忽然做了富家翁,只乐得他心花怒放。幸得那时瑞福的家计也是渐渐宽裕的时候,倘使他穷极的时候,蓦地里得了这份家财,那才叫做穷人发财,如同受罪呢!然而大凡一个人是乐不可极,乐极会生悲的。这位铁娘子自从收受了这份梦想不到半空里掉下来的大家财,享受得没有三个礼拜,忽然犯了个伤寒症,没有几天,就呜呼哀哉了。害得他丈夫、女儿哭的死去活来。

    瑞福女人既死之后,这份家财就到了瑞福的掌握里来了。然而将来终久是妙儿的名分,瑞福不过暂时掌管着罢了。当下他就买了一所房子,请了一个女教师,做妙儿的教习。这位女教师,本来也是铁府上近房的亲戚,所以瑞福格外的信托,就把这教育都托付了他了。从此瑞福虽然失了内助,伤感不已,然而有了家财,这吃的、穿的、用的、住的,甚么都可以不必担忧了,故此他就专心致志的在技艺上用功。那时成本既宽,生意自广。说也奇怪,越是不等钱用,这钱越是来的容易呢。于是他财多势盛,那声名也跟着财势涨大起来了。那些同业中人,那一个不看重他?还有那谄媚他的,更不必说了。

    且说由贫入富的人,本是格外快活,那心境也格外开展。没有几时,他就式式享用惯了,从前那一种穷措大的寒酸态,不知不觉的不知丢到那里去了,另外换上面团团的一副富家翁面孔出来。但是他总不肯投身社会,所以他交游不广,寂寞异常。与那些社会中人不相联络,自不必说;就是他女儿,他也不许常常出外多交侣伴,即使偶然出游,也要叫他亲戚相伴。原来伴他的这位亲戚,就是那位女教师,妙儿叫他做丽娟表姐的。这丽娟好像是妙儿的看护妇一般,总是不离左右的。话虽如此,他父女两个相识的朋友已是不能算少的了。就是那位极有名望、十分豪华、常请贵客的史登来太太,自从瑞福给他塑了一个半身形像之后,彼此往来也很亲热的。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瑞福这天听了妙儿一番意外的谈论,就似青天里来了个霹雳一般。想着:“可恨他从前把我瞒得铁桶相似,让我一个人在鼓里做梦。不要说是商量,连半个字都不曾提及,影儿也没有一点给我知道。直到今日,方才尽情的宣露。叫我心里好不难过。加之这个中意的人,起先绝无商量,忽地里无端端的后天又要见我,岂不突兀?”原来瑞福自己也常常给他女儿打算得很周到的,他知道女儿早晚总是要嫁人的,然而他心里总想愈迟愈好。所以这天听了那一番消息,他是万万提防不到的。至于讲到这个人是妙儿自己拣中这一层,他更是郁郁不乐,不以为然。话虽如此,瑞福并不想阻挡他女儿自己择配的权利。因为妙儿的母亲当初也是自行择配,有例在先。况且他阅历数十年,深知道自相配偶,比亲友牵合的好得万倍。但是他所选的是一位甚么伯爵,知道总是不行的。虽然还没有见过他一面,想来总是无事可为的一个纨袴子弟。这种人大抵都是一味骄傲,妄自尊大的,如何好嫁与他?所以心里一定要在实业家里面选一个快婿,以为一个人只要精熟了一种技艺,目下虽未发达,日后总不怕没有出头的。他一个人坐在车上想着这事,那心事就如同那车轮一般转个不了。一时间百念交集,心问口,口问心,说道:“这件事叫我怎么样办法呢?”一路如此,直至马车已停,他的身子已在大客店门首,他还是回答自己不来,到底怎么样办法才好。

    且说当时大客店的客厅里面已挤满了一厅的客,瑞福到来,要算是末末了一个的了。这回到的会友,约摸有六十多人,各国的人都有在内。也有年纪很大,胡子已白的人,特意要来趁高兴,借此看看当初在学校里的光景的;也有年纪极轻,初出学校的;其余贵的、贱的、贫的、富的,种类甚多,各各不同。原来这个纪念会发起得好几年了,每年总在二月里举行。但是这位瑞福却从来没有到过。从前为的是没有钱,所以连兴致也没了。自从他发了财以后,人虽不到,这项会费却是年年送到的,这也要算他是一个热心会友呢。至于此番到会的缘故,因为他在一二个礼拜之前遇见一个老同窗,就同他约定,说今年这回大聚集,大家一定都要到场的。原来这位朋友,与那些当道的大员们往来相熟的很是不少,所以瑞福怀了个攀龙附凤的想头,想在这天晚上大家在一块儿宴饮的时候,可以凭藉他一个个的介绍起来,以后就可以彼此稔熟,慢慢的就亲近了。

    你道瑞福为甚怀了这个想头呢?原来他私心里窃窃希望的,是一个奖励的宝星。他每每看见人家血红的带子上挂着那个劳什子,中间一颗晶莹透澈的宝石,四面嵌着赤金的框子,宝光闪烁,挂在胸前,好不威风,好不体面。他虽是技艺极精,却向来埋没着未曾得有。如今虽说有了钱财,究竟怎及得这东西的体面?而且又不比得中国的名器,只要有上了几个臭铜钱,任凭你甚么红顶子绿顶子,都可以捐得来的。这个却是非有当道的赏识了自己的技艺不可,所以他念念不忘的也想要弄这么一个荣耀荣耀。这也是世界上人的通病,大凡贫的要想求富,富的却又想求贵了,那里还有心足的一日呢!谁料瑞福这番不来倒也罢了,既来之后,不觉大失所望,心中不住的烦恼懊悔。你道为着甚么来呢?因为他前天所约的那一位要紧朋友,并没有践约而来;其余虽有许多会友,却并没有一个相熟可以谈谈的。虽然六十多人之内,总有一两个旧相识,因为多年不见,相貌变换了许多,无从认识的了。

    当下瑞福四面都转过,东张西望,自己找不出熟人,别人也不同他招呼。他心里一想:“如此筵席,吃也无味。客目单上虽然已经签上自己名姓,就是不吃,也是不妨。不如趁此众人尚未坐席的机会,先走了罢。想妙儿此时一定在家吃晚饭,等我突然回去,给他一个出其不意,使他诧异诧异;而且可以叫他知道我这回赴会,并非为的是馋嘴作乐而来,不过是约定了朋友,不能不到。如今是朋友失了我的约,我没有事情,也就早早的归来了。”

    打定了主意,回身往外就走,三脚两步到了大客店门口。正要跨出大门,忽然边厢里走出一个美少年来,走近跟前,笑吟吟的叫一声“铁老先生”。又说道:“在下意欲与老先生说两句话,不知可嫌唐突,先请一个示。”瑞福定睛将这美少年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一遍,却原来是一个素昧生平,绝不相识的人。要知此人毕竟是谁,且待下文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