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翩翩君子何做贼

书海沧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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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小山淡笑:“你不怕我们,我们也不怕你,不如并桌。”

    宋唯大半夜敲了唐家的门,小山开门时,指了指腕表上的时间。

    他记得那个令人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的凶手伸出手之后的每一个步骤,他知道她妹妹是如何被劫、被虏、被杀害了。

    这一切都在录像带里。

    下雨天,干净的水流到灰扑扑的毛上时,注视着顺水而下的污泥,还会觉得自己脏。

    “候老大,我这话没错,你们威英帮是没落了,地盘让别的帮派瓜分得差不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指着你卖内衣,卖发了也是个卖娘们玩意儿的,这辈子要发女人财啰?既然要跟我虎荣谈大生意,从前的那些架子还是收起来,毕竟今不如昔!”侯起对面坐着的那个人蓄着小胡子,胳膊上有延到手腕间的长龙纹身,讥讽地试探着侯起。

    她在看《戏说乾隆》大结局。

    侯起仰头,看了唐小山一眼,微微一笑,目光中含着嘲讽:“我看到我们姑……姑娘们日思夜想的唐警官了。”

    他说:“我想吃羊肉串了,师兄。”

    宋唯一愣:我……也不知道啊。

    同样都是有爸爸没有妈妈的人,小山的爸爸是警察,他也因此成了很正义的警察;豆沙因为爸爸是贼,她也因此莫名其妙地就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因为有刀作证。

    张强又被传唤。

    他想不明白一些事时,会折纸。

    豆沙笑了笑,她看着宋唯从房顶上爬下来后,裤腿上沾了泥巴,拿起毛巾帮他掸了掸,过一会儿,才温和地说;“去吧。哪有这么多气和别扭,好好地同哥哥玩,明天来了,我给你煮羊汤喝。吃饱了才有力气破案。谁都能当好人,别怕。”

    宋唯把侯起的凳子搬了过去,又倒了满满一杯酒,递给他一串鹿肉,说道:“算是去年你帮我们的微薄谢礼。”

    那人骇了一跳,脸上被啤酒瓶子砸出的伤口不停滴着血,他有点发愣,可是旋即骂道:“候老大,你不用这样搞吧,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警察你也敢叫!”

    少年很窘迫,我……再试试?

    宋唯一转身,用手背蹭了蹭湿热的眼眶。

    她的沉默不是困顿,而是在想今天之后的每一天该怎么走。

    恬静而温馨。是她上半辈子从没尝过的滋味。

    这台电视老是接不到信号。

    小妹子放下扫帚说好了,眼睛亮晶晶的,热烈地鼓着掌。

    张强已经是第五遍看这卷录像带了。

    少年又拍了拍锅,锅纹丝不动。

    小山忍俊不禁:“晃晃脑子里被妖女灌进去的水吧。”

    他还有那么好的未来,不会出岔。

    那人啐了一口唾沫,悻悻地带着人离去,走了好几步,才扭头阴恻恻看了侯起一眼,侯起低头拭大砍刀,一脸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现。

    小山喝白酒俨然一把好手,他遗传他爹的好酒量。唐局长江湖人称“唐三斤”,三斤不倒,过了三斤,一杯必须趴下。

    可又是个有勇有谋的人。用上了两个警察。

    她喜欢在唐家的日子。

    他是一部要在风雪中吃烤鹿肉的红楼梦,他喜欢的姑娘,是部俗气的热衷于研究人类天性和屎尿屁的香港电影。

    因为是妻子,所以小山会好脾气地满足这样小的要求。他不看书的时候,偶尔也会来推推她。

    如今洗白了,卖内衣也是风生水起,天生是个旺人,聚财聚义。

    但是小山目光泠然,依旧缓慢地,好整以暇地,一字一顿地问他:“你真的确认吗?”

    小山在烤肉上细细撒了很多向店家要来的孜然和辣椒,咬了一口,都忍不住要喊亚克西,却不咸不淡地说:“你还得努力。”

    宋唯笑看侯起:“侯老大,你什么时候瞧见我们了?”

    豆沙准备上房顶晃晃卫星信号接收器,长得像锅一样的家伙。

    很久以后,宋唯还记得那一天,因为,豆沙和小山就是靠着这样的一天一天,活在他的心中的。

    宋唯看着小山,渐渐地也平静了,他说:“师兄,我觉得案件仍是怪怪的,侠的杀人轨迹显得杂乱。”

    仿似与他无关。仿似这样蠢钝平庸的他不用努力。

    简单。

    因为,每天都有人告诉他,诶,你知道吧,你妹死了。

    对饮共酌,人间烟火。

    宋唯握着酒杯扭头,却发现是老熟人。

    “落雪不消恨,雪消天地间,共享这大大人世不论悲欢;风中吹不打,寒意抵不消,咬齿胸中意气仍旧风阀,兄弟情长,父母情短,爱意也变豪气志气冲天。漉漉道道阔,满满飞石穿,冬雪滚滚来,昂首不畏长途,长歌短歌千百段心中自有利剑,撕破乌霾阴山!”

    宋唯掏出警官证,微微一笑:“我们真的是偶遇,还有,他杀了你,即将发生的命案归我管,他不杀你,你们接着做不法生意,涉嫌黑社会犯罪,即将发生的交易行为也归我管。”

    豆沙拿起空空如也的饼干盒子,把那些白色的折纸收了起来。

    但是,那些普通孩子都有的童年,只能必须放弃。

    诶,你妹被碎尸了。

    小山说你爬上去干啥。

    也许是被雪埋了,受影响了也不一定。

    仿佛他的脖子是根细发丝,吹毛立断。

    两人就着羊肉串,小口吃着肉,大口喝着酒,马上到月底了,这把羊肉串得回味到发工资那天。

    小山点点头,换上了鸭绒袄,客厅里豆沙正在拍电视。

    见惯了的,没办法拒绝的。

    少年显然是突然来了兴致。

    他说:“你确定里面的女孩就是你当年失踪的妹妹吗?”

    窗台前的丝瓜藤下吊着秋千,是她问小山要的。

    张强张嘴,不耐烦地准备重复,当然确认。

    不是?好的,瞪大眼睛,请再看一遍。

    那时候什么都少,那时候什么都好。

    小山依旧在审讯室看录像带。

    可以不用在高速思考和分秒必争中等待时光流逝。

    小山神色漠然,不断地播放,不断地暂停。

    他觉得,这样的一辈子也很好。

    诶,你妹死的时候的样子,你认认,是不是。

    晃啥?

    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觉得自己快疯了。

    支起的帐子里偶尔灌着冷风,每桌都有备好的一茶瓶热黄酒醒脾暖胃。

    侯起性格极烈,从从前大权在握,到现在地盘尽失,从没有让人割过半分脸面。

    血珠子啪嗒啪嗒掉到了钢刃上。

    “这就是,谈不下去了。”这把嗓音极清透。他并非反问,而是肯定。

    少年看着锅,使劲晃着,黑白电视机里赵雅芝的脸出现了,清晰地,美艳地。

    小山看她要往房顶爬,就让宋唯略等等,宋唯好久没见豆沙,看见小妹子,眼睛一热,也没人招呼他,他自个儿闷声就往房顶爬。

    豆沙其实不烦人。

    侯起想了想,还是坐下了,大口吃肉,与宋唯、唐小山聊了一阵儿,便开始从桌上拣出一堆高高低低、宽宽窄窄的碗碟,盛了雪水,用筷子敲着去和歌。

    那个锅!

    她说,我和哥哥永不弃你。

    侯起套上外套,朝茫茫大雪中而去。他说:“你是希望,跟我们不一样。”

    她除了做家务,总是在发呆。

    小山在家中折纸。

    闹市何必惹事。

    豆沙没有那种东西。

    张强闭上了张开的嘴,他攥着裤兜,眯眼看向了录像带。

    侯起嘴上笑着,跷着二郎腿,手上抓起啤酒瓶,一个反手砸到了男人头上。

    她羡慕那样的理直气壮和道德尊严。

    隔壁桌闹闹哄哄,一群小流氓装束的年轻人嗓门极高,吆五喝六,不一会儿,不知怎么了,一把切西瓜的砍刀凿在了不怎么牢稳的木色树脂桌上。

    是?好的,瞪大眼睛,你再看一遍。

    他从绝望变得麻木。

    小山说:“我怕你把他吃得熬不到下次发工资,乖,在家啃大骨头吧。”

    小山在一旁抱着大树一边晃一边笑,少年绝望地说:“吃肉去吧。”

    宋唯翻了个白眼,却没说什么,小山咕咚咕咚喝了一整杯啤酒:“淡的。老板,来两斤二锅头。”

    未把人喝翻,不显其能。

    豆沙抱着扫帚使劲晃,给他示范。

    侯起拿起一碗酒,笑着一饮而尽:“我从小就是孤儿,跟野狗抢食,老大救了我一条命,我不卖命给她,下面兄弟看着,还有谁肯。你看我是贼,我就承认我是贼,又不会掉块肉。”

    师兄弟二人在L市最有名的夜市区吃了一顿砂锅,要了几串羊肉串,几串鹿肉,几串腰子,两瓶啤酒。长炉子在雪中冒着烟,羊肉串的香气香飘十里,旁边还有点着油灯卖风干鸡和炒螺丝的小摊贩。小山畏寒,怕冷天伤胃,又要了一杯现沏好的热牛奶,奶粉放得多,糖也多,喝奶糖一样甜腻腻,方玻璃片盖在玻璃杯上,八分满的一杯牛奶,在九十年代,实在也是让人喜欢的好东西。

    他噌噌爬上去,小妹子瞪着圆溜溜的眼,说:“使劲晃。”

    所以,威英帮好好活着。

    过度的悲伤让他没办法对待小山很平静。

    “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我妹妹已经死了,就是侠害死的!他还顺便把或许猥亵过我妹妹的继父还千刀万剐了,我不知道该谢他还是恨他!”张强带着怒意看小山。

    宋唯听得很认真,几乎肃然,他带着质问和疑惑:“翩翩君子,为何做贼?”

    很多时候,她羡慕小山。

    他俩,不是,很搭。

    侯起方才嚣张极了,这会儿却有些拘谨,他说:“不好吧,你们是警察,让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宋唯酒量也大,不过没遗传他爹,他爹为了保持法医嗅觉的敏感度,滴酒不沾,他是上大学那会儿跟同学拼酒锻炼出来的。

    这些警察是什么怪物,怪不得无畏生死。

    姑娘说带我不。

    这是属于豆沙的人生。

    那个男人瞬间站了起来,却被旁边的两人摁住了,只听低语:“虎哥,这地儿不好。”

    23时半。外面积雪未化。

    就是吊儿郎当。大冬天穿着阔腿裤,套着黑背心。背心外是件半新不旧抻得展挺的牛仔外套。威英帮还红火的时候,砍砍杀杀不在话下,其他帮派最怕看到侯起,因为另外两个大佬还有商量的余地,这位直接下刀,咔,不给你机会的。

    宋唯臊得脸红,咬牙切齿:“当和尚的人管什么红尘里的事儿!”

    宋唯一脸懵地拍着卫星信号接收器,豆沙噌噌跑到屋里看电视,一会儿说没人,一会儿说有了,少年抱着一口锅在楼顶的风中凌乱。

    等到豆沙买菜,拧开门时,看到留了一整张桌子的白色折纸,唐小山已无踪迹。

    她说,你姿势不对。

    去年五月,草长莺飞,诸芳喜人的时候,帮助他和小山破了连环拐卖儿童案的威英帮的头头,候起。

    亦正亦邪,又颇秀气的一个人。

    从小,她觉得自己更像一直井盖下的小老鼠,灰扑扑的,抬起头,看见的只是别人的脚底。

    豆沙研究了一下:你不够狂野,你会弹贝斯吗?

    其实她知道结局,但是追了一个月,不让看最后一集,豆沙绝对不干。

    侯起把刀从嵌入的桌中掂了出来,似乎那是一把玩具,不费吹灰之力。他把刀搁到男人颈子上,指着宋唯和小山,笑着对这男人说:“旁边这两位是刑警队的警官,我现在宰了你,就跟他们走。”

    想想自己想要的东西。

    沿街小贩依旧叫卖,那么冷的天,声音却未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