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陈之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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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有一件事,唐竞听过容翰民的那番话才想明白——张林海为什么对宝益这么一家并不太赚钱的纱厂如此看重。

    回到小公馆,又是早出晚归的套路。有时候连唐竞自己都不知道这戏要怎么演下去,倘若两个人真的只是因为利益突然结合,在如此情境之下,又应该如何表现。他与周子兮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在锦枫里众人面前互相避而不见。

    那是在商会的俱乐部里,申成纱厂容老板,大统厂吴老板,恒新厂徐老板,以及博丰厂聂老板都到了,沪上纱厂同业会的几大巨头算是集聚一堂。

    但朱斯年却只是笑答:“这些你不用管,只要考虑官司怎么打就行了。”

    唐竞却只字不提交易所的事,反而呈上一组数字,细细比较沪上各家纱厂的纱机、纱锭、产量、销量以及雇员人数。

    唐竞却只是一笑,继续自己方才的话:“综上,原告方指控华商纱厂垄断市场,实乃违反经济学原理,完全就是无稽之谈。至于操控市价,我们接着再来讲。”

    几日之后,周子兮去法政大学参加入学考试。很快放榜出来,成绩不好不坏,合格录取。

    “什么药?”唐竞忍不住问一句,没能演好这个漠不关心的丈夫。

    唐竞不理,也不便再问,只留着些心眼,默默记下瓶子上的药名与医生名字。等到了事务所再抄在纸上,托鲍德温去跟相熟的美国医生打听。老鲍什么人不认得,这种事根本不在话下,很快就得了回复,开药的大夫是地道西医,药也确实是治疗急性胃炎的。

    你得记着自己是律师,别跟粗人比拼命。他又记起朱斯年说的话。的确,一样要应付敲诈与闹事,那还不如公堂上见。

    唐竞只觉朱律师故作神秘,是存心试试他斤两的意思。但他对这位师兄却又是信任的,此人风月场上或许不着调,但法庭上的事从不会出错。

    张颂婷却仍旧留在锦枫里,三不五时来小公馆转转,有时还带着父亲身边最不得宠的一个姨太太。姨太太虽然年轻,却自持是长一辈的人,说的话总是寻常妇人见到新嫁娘的那几句——肚子有没有动静?没有?那可得赶紧。

    八月,投机商诉华商纱厂同业会的案子正式开庭,第一次过堂还是在租界临时法院。

    “而沪上的棉纱乃至整个纺织品市场有英、美、中、日数十家厂商,总共上百万枚纱锭,产品在纱交所自由交易,完全不符合上述任何一项标准,请问被告五家华商纱厂如何实现垄断?”

    “聂老板不要急,”唐竞出言安抚,“我方其实只需在堂上将事情讲清楚,但不接受任何赔偿要求,官司随它拖一日是一日,拖到那些投机客无力应付即可。”

    生意人总归讲究和气生财,这几位老板中也有怕事的,比如恒新与大统的两位就主张破财消灾,但申成厂容老板与博丰厂聂老板不肯,定要把官司打个明白。

    当然,自古朝廷都有人反的,帮派更不必说了。对方背后是哪一方势力,他心里已有推测,就连诉讼策略也是就此得出的。

    案子没审出个头绪,但纱厂帮想要说的却是都说了,更因为沾上了日本纱倾销这一情节,被记者一写也是忽然红了起来。一时间,交易所内的本纱价格一路高开,至第二次开庭时,每包竟已高于日纱十数元。

    而周子兮接到法政大学的录取信,却无有太多的欢喜。

    听他说话的几个人也都多少见识过此地的商事诉讼,眼下民法虽已有通则,但各项下的细则尚在一个个推出,平常打商事官司要么大而化之高来高去,要么博弈诡辩,更多的是案件本身之外的人脉关系,如唐竞这般当真从证据入手,丝丝入扣做着水磨工夫的确是少见。片刻下来,众人已然服气,只听着他说,频频点头。

    “眼下日商纱厂均采用丰田牌纱机,乃市面上最新,甚至英美纱厂都要收买丰田式机器进行仿造,且日商背后有财阀支持,资力雄厚。而华商纱厂多是英国或德国机器,靠银行业放账维持运营,利息又占去一成。以一包20支纱为例,华商纱厂的工缴为30至35元,日厂只需18至20元……”

    只是他这位师兄究竟准备如何与锦枫里抗衡,不让这案子草草完结呢?

    “唐律师,今日庭上争议与日商又有什么关系?”陆榜生再次打断。

    周子兮倒是比他老练,冷冷笑了声,答:“我病都好了,药都快吃完了,你倒晓得问了。”

    等到推门出去,外面照样到处都是眼睛。难得一回,两人一同坐在小饭厅吃早饭。周子兮稍微吃了些,叫娘姨拿药水过来。

    唐竞收到消息,总算松了口气,婚礼上对吴予培承诺过的事总算有一样可以做到了。在他的设想中,等到开学之后,周子兮去学校读书,便可以有些自己的事情做,交上几个朋友,不至于整日闷在家里。但想到她在外读书,他又隐约有些忧虑。她是被关着,才跟了他的,一旦有更大的世界搁在她眼前,有些事很可能就此变了。

    “倘若整个行业中仅有唯一或少数几家厂商生产销售该项商品,且无有任何相近的替代品,其他厂商想要进入该行业都极为困难甚至不可能,这样的市场才可成为垄断。在该市场中,几乎排除所有竞争因素,垄断厂商才可能控制和操纵市价。

    唐竞这才把这件事放下,又去麦根路见朱斯年。

    那是夏末的午后,天气溽热,公堂上的众人也是昏昏欲睡。

    唐竞正中下怀,倒也不嫌麻烦,开始解释何为垄断:“汉语垄断一词源于《孟子》——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原是指站在市集的高地上操纵贸易,或又称禁榷,譬如盐、铁、茶,自古便是官营垄断。

    庭审还未开始,《申报》上已有相关消息与时论文章登出来,当日便也有记者旁听,但与之前郑瑜那种香艳案子,或者吴予培的大公案相比,社会影响就完全不能同日而语了。

    “要拖?这还不容易么?”申成厂亦有代表律师到场,此时也说了话,“只要关照厂里与家中都不接文书,法院只能公告送达,那便是六十日将近两个月的公告期。等到公告期满,诸位老板再找个在庐山避暑,返城途中忽染急病之类的理由拒不到庭不就成了?眼下正值暑热,租界法院那几位洋老爷也要外出避暑度假,定会理解。这再要排期开庭,怕是得西历新年之后了。”

    众人纷纷附和,唐竞只笑了笑,不好意思居功,这办法与其说是他想的,还不如说是朱斯年的启发。他所做的一切,说穿了只是为了暂且保全宝益。而朱斯年作为商会大律师,考虑的却不仅如此。一次出手,可谓一举数得。

    庭上推事听得也有些糊涂,但旁边陪审的英国领事却已是一笑。

    劳伦斯的那本《彩虹》她已经长远不看了,书丢到了哪里都记不起,想起自己曾经对大学的向往,竟好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那么遥远,那么无稽。

    推事宣布开庭,原告律师陆榜生先站起来讲话,倒是很简短的几句,状告华商纱厂同业会垄断市场,操纵市价,进行投机。

    周子兮不怎么搭理,也从不应她们的邀请去张府做客,但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本还有备考这桩任务,如今也应付过去了。

    “这么看来,唐律师说的的确有道理,”容翰民最后道,“与其任由掮客闹事敲诈,还不如就此上法庭说个明白。我们纱厂同业会收买积存棉纱,自行出清,本就是为了回应日本纱厂倾销,将纱价维持到正常保本标准之举。眼下时局紧张,保存民族工业实力已是当务之急,不光棉纱,还有面粉、粮油、金属,同样也在交易所里交易。所以诸位也不要怕事了,我们就给沪上实业界带个头,同时也请报界造势,把这道理说个分明。”

    既然双方各执一词,推事便叫了当事人上来问话,第一个问的就是申成厂的容老板。

    陆榜生听得不耐烦,插嘴笑问一句:“唐律师,我们今日所诉之事与这些何干?”

    唐竞自然不能说这官司是他自己找来的,只能把此举的最终目的解释给诸位听:“自从华商纱厂同业会成立贸易公司,通过收买出清积压纱维持纱价以来,频频有投机商人到交易所以及纱厂闹事,恶意敲诈,此番他们联合起来将我方告上法庭,看似麻烦,却是一个彻底解决问题的机会。”

    而后他又叫帮办送上更多书证,继续道:“至于纱价上涨,也并非是今日价格高企,而是去年纱价低得反常,亦是五月北方惨案的余韵,反日会加收日纱两成作为救国基金,陆律师可以照着每包棉纱的单价算一算,是否就是8到10元的价差?”

    随即又呈上书证,既有交易所买卖记录,也有市况电报,总共五箱,至少上万页。

    见过了朱斯年,唐竞又与被诉的另外四家纱厂老板碰面。

    “那唐律师打算怎么办呢?”申成厂的容翰民老板开口。在座的诸位都知道唐竞既是宝益的代表律师,又是周家继承人的新夫婿,话说得虽然客气,语气中却多少带着些调笑的意味。

    次日一早,唐竞醒来,发现周子兮还是像从前一样偎在他身边睡着,抱着他的一条手臂。这样子叫他很是安慰,一动不动地看了她许久,直到她也醒了,一双眼睛望着他。现实如他,这一刻竟也做白日梦,比如时间停滞,或者世界倾覆,一夜之间只剩眼前这一隅狭小的化外之国,供他们两个人藏身其中。

    这容翰民在法庭上仍旧镇定自若,将纱厂同业会成立贸易公司的经过与初衷说得清清楚楚:“这公司是在去年8月间成立的,业务也很简单,就是每天在市场上看行情收进棉纱。等到交割期,再由我们这五个厂按照各自纱锭的数量负担收购的份额,各厂自己设法销售。我们为了避免外界猜疑,也不想被投机者乘机利用,从来不守秘密,对于掮客、经纪人以及往来客商也从不回避,并且议定不得将收进的棉纱重新纱交,每包纱都打上‘不得纱交’的印记。这样做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出清交易所仓栈里的积压纱,纯粹是想收一收当时投机客长期抛空坐收其利的势头,让市场回到合理价格,解救华商纱厂所处的困难境况。”

    唐竞却是笑答:“办法倒是可以,只是未免太刻意了。而且我方的目的是为了向社会各界自证清白,如此举动效果恐怕适得其反。”

    华商纱厂同业会被诉的案子开庭在即,他交代完自己的准备,不免对朱律师说出那个担心来:“张帅的意思是要速战速决,如果一堂审不完,锦枫里很可能会派人去找那几个原告。有帮派出面,要那些投机商撤诉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

    唐竞却只是笑答:“陆律师方才所说纱价上涨8至10元便是与日商有关。”

    “在这些交易记录与市况电报中可见,”唐竞解释,“华商纱厂贸易公司收买积压纱前后共8个月,比较同一时期东京商品交易所棉纱价格,可以看出日方在华销售棉纱的价格实则已经低于其国内交易价格,应当视为掠夺性定价之倾销行为,也只有资产雄厚,且处于市场支配地位的日商,才可能做到如此打压市价。与之相较,华商纱厂的行为只是为应对倾销而采取的自保之举。”

    说到此处,对方律师陆榜生已全然懵了,一半是因为唐竞所说的话,另一半也是因为那十几箱书证。他本就是打算来讨价还价的——我说五十万,你说太贵了。那我退到四十五,你看行不行?却不想遇到一个人这么认真一条条地与他讲道理,且这道理说得他半懂不懂,若是想要找一个反驳的契机,似乎就得将这些呈堂的书证全都看一遍。

    陆榜生不知如何回答,便也试图摆出数字:“唐律师说了这么多,皆为书本理论,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自从去年纱厂帮成立贸易公司收买棉纱以来,交易所纱价确是一路上行。”

    此时天色已近日暮,庭上推事与陪审官看着这场面都知道这一堂是绝对审不完的,两厢商量了一下便就此宣布休庭,择日再审。

    而后便又呈上账簿报表,开始分析各家厂商机制棉纱的成本结构。

    唐竞停下来,转身看着他反问:“请问陆律师,何为垄断?”

    “如何解决?”博丰厂聂老板是个火爆脾气,已然拍了桌子,“给他们钱吗?当初那帮投机客几次找到我厂里,我就同他们说过了,这种事情要我拿出一分钱都不是生意经!”

    轮到被告方应答,唐竞一上来便否认了所有指控,表明纱厂同业会组织贸易公司收购棉纱只是为了稳定市价,避免投机,而非垄断操控。

    “方才提到的文书与数字均已呈交庭上,静候原告质证。”唐竞果然这样总结,说完便在被告席位笃定坐下。

    旁边娘姨看他被驳了面子,好心圆场似地解释:“太太前几天胃不舒服,请过医生,今天最后一顿药水。”

    陆榜生不懂此处的逻辑,但又不能不答,滞了滞方才开口:“垄断……便是独占市场。”

    离开商会俱乐部的一路,他始终想着这个问题。张林海任着少将参议,在军中颇有人脉,恐怕早已料到中日必有一战。眼下虽然是日本棉纱紧俏,中国纱滞销,但若中日开战,棉纱便不仅关系到民生,更将成为重要的军需物资。军方不可能采购日本棉纱,到时候中国纱的价格一定飞涨,谁手上握有最多纱锭,一包纱卖多少钱,便是由谁做主了。

    盛夏的上海酷热,张林海已去庐山避暑,当然也是为了军中那些人事交际。

    容翰民说完下去,陆榜生起身道:“纱厂同业会的贸易公司于去年八月成立至今,专门在交易所做多头,导致棉纱价格每包上升8至10元,这不分明就是垄断市场,操控市价吗?”

    唐竞并不在意被这几位沪上闻名的大老板看作拆白党,只将近日在交易所内调查的所得细细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