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洛心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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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转身走了,那条狗抖了抖身子,跟在他身后。

    散落在外的,还是依然躺在纸袋里的,千篇一律,都是白色的明信片。由于纸袋是斜地摔落,散落出的明信片全部规律地正面朝上。因此现在的我只能看见那上面规矩整齐地写着收件人张恺君,这里的地址,还有寄件人的信箱,那是邮政信箱。我不认识任何人有邮政信箱,即使有,我想以我现在的记忆能力,想破头也无法找出所然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字迹仿佛用印刷机刻出来般相似的几十张明信片,我居然有种恐惧感,那些字体简直一模一样,仿佛透过这些字我就可以看到提笔者是用多么专注的神情和固执的方式下去写这些字,以致他们如此的相同。而这种专注固执的人,一想到这些形容词,我就无缘故地害怕。我盯着它们看了好久,就是无力去将他们翻面,瞧瞧明信片的背后究竟写些什么。

    很像麦当劳外带的那种。只是他的颜色朴素的卡奇色。

    就在我迟疑的这瞬间,白光一闪,我头剧烈疼了起来,但是那疼痛只是一瞬间,短到令人怀疑它存在过。

    它们都一样,全部都一样。

    瞬间思绪全部轻得毫无重量,一一全部漂浮在空,然后刷啦啦啦摔入无止尽地大洞,混成一团,七零八落。

    我知道她回来了,这次我无法阻止她,也无法阻止自己。

    但是它却没有离开。

    我明白,我那沉沉长长的冬眠,已经结束。

    不是我的错,不是他的错——是——

    我木然地一张读过一张,翻完散落在地上的,我把纸袋里头的也全部倒了出来。

    我哭着,醒来,嘴里喃喃地念着,哭得好伤心,即使没有眼泪。

    很多人失望的样子,在我梦中一直重复、重复。

    我看着,一张又一张翻过去,而那四个字也仿佛长脚了,从第一张明信片开始就随着我翻阅速度走往接下来二三四更多更多明信片上般相似。

    或许是习惯了这样固执的笔迹,我再也没有震惊,也没有犹豫,只是非常迅速地拿起第二张明信片一翻。

    恺君,加油

    男孩不理我,他走至湖面,狗儿跟着他至湖面,他忽然弯身,粗鲁地抱起那条狗,然后扑通一声,男孩抱着那条狗,忽然就这样把它丢入水里,我还能记得那条狗被抱起来以及抛出去那几秒时惊慌失措的神情,没过多久,狗儿从水面浮出来然后奋力往岸上游。它跟我们一样湿答答地上了岸,不解地看着男孩。

    然后不过一会儿,那头草丛钻了几下,一条黑狗快乐地摇尾巴跑过来。

    那是她。

    然后她转身跳下去。

    过了很久,我终于还是轻轻地翻开其中一张明信片。

    表哥瞧我愣楞坐在床上的样子,并没有太惊讶。

    风吹散他最后的话,飘进我的耳里变得好淡、好淡……

    提笔者的执着似乎透着这些字传过来,沉重到让我窒息。

    冰雪随着凄哀的哭声融化掉,绿芽攀着枝头缓缓冒出。

    只有一行字写在正中央,

    恺君,加油

    表哥把这个纸袋交给我,没有说任何话,但是我似乎明了这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或许太重要,重到我无力去承受里头的物品。

    这个早晨安静地令我不适应,因为少了红衣聒噪仿佛不要钱那般多的话语。

    终究是太冰,这些回忆太冷,我只能簌簌地颤抖,狠狠地颤抖。

    谁、喜、欢、啊!我大吼,只有心听得到。

    我睁着眼睛,任他们酸涩到疼痛的地步,依然一眨也不眨。

    然后他转身离去。

    把这些日子该有的、不该有的喜怒哀乐全都经由这这些湿湿热热的液体从我体内涓涓散发。我倒在地上,躺在那满地白色明信片上端,我哽咽到将近窒息。我不知道为何我哭泣,我不清楚这排山倒海的悲伤从何而来,脑袋是悔暗,阴沉的,无法运作,但是心却抑止不住地发疼,这股疼痛太伤,让我无法如往常一样漠视他。

    然后从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我望进去,忽然感到好凄凉,好伤心,好悲伤,感觉整颗心都要碎了。她的眼睛没有泪水,却比哭泣更悲哀更绝望。

    我哭得不能自己。

    对你,我好失望。

    然后他转身离去。

    我想我倒入湖内那瞬间他并没有开口大喊,加上这湖离活动中心有段小距离,因此并没有人闻风而至。

    我的心依然是沉寂的,无声响的,安静到一种如死亡的宁静。

    他只是走进来,端着吐司跟牛奶,然后把一个牛皮纸袋放在我根前。如往常一般,他看着我勉强喝完牛奶吃完吐司,然后他回头再瞧我一眼,轻轻离开。

    我不知道,这样的我,就算想醒来,又要何处着手?

    恺君,加油

    这些,你拿去吧。

    后来我没有见到红衣。我不知道他去哪了,只是隔日敲我门的,只有表哥没有他。

    男孩沉默了一会,忽然站起身子大吼了小黑。

    泪水一丁点一丁点把那些回忆抓了回来,那些悲伤的那些快乐的,那些沾满鲜血的,那些扬着小黄花的,笑着的,哭着的,那些我还能说话还能发音的时候,泪水像冰山融化般,哗啦啦地猛然瞬间把这些东西全部卷回来,挟带着还没化完全的尖锐冰块,没有犹豫地冲入我干枯已久的灵魂,填满了那个洞,也插伤了早就没有知觉的心。

    梦呓中,浑浑噩噩,时空全部错乱。我梦见我小的时候,梦见国中的时候,梦见高中的时候。

    接着,我回来了。

    “对你,我好失望。”

    我们对望着,我抓着那张明信片与她对望着。

    我紧紧死死地抓住那张明信片。

    然后泪眼模糊间,我看到一个人缓缓走回来。

    或许是过分颤抖,一个不小心,纸袋在能安然落在我床上之前摔离我的手,轻轻砰一声,纸袋掉在地上,里头的东西散了出来,我急忙弯身,这才发现那是一张一张的明信片。

    我原本以为我会生气,毕竟住进疗养院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我应该惊讶在表哥与家人口口保证之下,居然还有别人知道我在这里。但是我没有,我只是趋近麻痹地看着这些明信片,直到了最后一张,邮戳日期在四天前。

    奋力地收拾,最后我将它们全部收好,丢回纸袋,然后我跪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那叠重新叠好的明信片。

    男孩没有给狗任何喘息的机会,再度抱起它,又将它扔入水里。

    那个男孩坐在我旁边跟我一样全身湿漉漉,他打抖的程度不输于我,表情却退去了平日笑口常开的样子。

    这次,我不再拒绝这让我感到恐慌的泪水。我只是悄悄地,轻轻地,放任自己哭泣,由小,转大,然后痛哭失声,但是声音只有在心里回荡,消失在这真实的房间,这时候我才知道我连哭出声音的力量都没有了。

    连行都算不上吧。那区区四个字,没有多余,没有其他,就这样四平八稳仿佛用印得那样深刻写在纸中央。

    “对你,我好失望。”

    “啪”一声,突兀的声音在房间里弱小却明确地发出,然后我终于眨了眼睛,“啪、啪”,连续两声,我这才明白,眼泪在没有预警之下,爬满整脸,仓皇落下。

    第三张。

    那晚我重感冒,发高烧。

    “一条狗都有求生的本能,你呢,张恺君?”他淡淡地说,“不论被丢几次,它都会游回来,回到我身边,直到我放弃他为止。你呢张恺君。你是不是打算被丢一次,旁边人都还没放弃时,就放弃自己了?”

    恺君,加油

    是我的错。我明了了,真的。

    第四张。

    我盯着纸袋很久,缩在床上,与它展开很久的拉锯战,然后在我可以发现以前,我的手已经缓缓接近纸袋,并且将它从桌上拿起,慢慢地拿到我根前。

    加油,我要怎么加油。我不知道我现在是怎么了,想去思考过去的事情,记忆就变得破损不堪,头就直疼了起来,像似要裂开那样。我不清楚。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这样子,只是牢牢记住心里有个恶魔,有个我也搞不清楚的怪物,但是仿佛我出生以来最大的任务就是要克制住那恶魔那样,所以我只记得,我只知道,我必须用尽全身力气的,非常痛苦地将他压下去。然后她离我而去了,但是从她离我而去开始,我变得无法说话也不爱说话,什么都像被抽空一样,我不能笑不能哭,也不想笑不想哭。但是这样的我似乎又不被受欢迎,不论是谁看到我都叹气,都要我变好。但是到底怎样是变好?谁来告诉我?以前的那个恶魔你们不喜欢,现在的这个我你们又不喜爱,我到底要怎么样?我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了,我到底还能为谁怎样。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了,那个会跟我说话的恺君是谁,到底哪个是真正的恺君,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也不想变成这样子啊,乱七八糟的自己,谁喜欢?

    ‘不是我的错,不是他的错——是——’

    她留着一头短发,一步一步从很远的那个方向走回来,她走到我跟前不发一语,然后蹲着看我。

    我是被冷醒的,湖水加上入秋的寒风,让我冷得不得不从黑暗中苏醒。

    恺君,加油

    我就这样哽咽着,直到天亮。

    我看着明信片半天,最后还是抽出一张。

    恺君——加油——

    眼泪干掉的痕迹在冬天寒风吹来时,更是刺痛,眼泪流完了就只剩下无止尽的空,空荡荡到疼痛,伤痛仿佛就从眼眶一直蔓延那样,然后直攻心口。

    也是我。

    我睁开嘴,呜咽了一声后,哭出了声音。

    睁着已经视线模糊的双眼瞧着。

    我抹了一把脸,发现手心又再度湿透。

    我不懂我为何心痛,我不想这样,一点都不想,感觉到那心痛像似要破茧而出。张恺君要醒了,她要出茧了,这样的想法忽然让我全身颤抖,莫名地感到害怕,我连忙起身,想要抹干眼泪,把那妖魔鬼怪给压回去,但是眼泪克制不住,一直往下流,像似在跟我自己控诉什么般不给面子。眼泪瀙湿了明信片,合着外头白晰微弱照耀进窗的月光,在地上铺出一种我从来没有看过的色彩,而心里的那个鬼怪,更像似被这色彩吸引了般,努力挣扎想从我体内复苏,我连忙别开眼,抹掉眼泪,手忙脚乱地快速地将这些明信片收起来,想将它们通通塞回那个纸袋,阻绝这个诡异的颜色。

    恺君,加油

    狗儿这次又更快的速度回到岸边,然后神情紧张地跑离我们稍远的地方,用着更为迷惑的神情看着我们。

    ‘这些,你拿去吧。’

    过了很久,我转头看看摆在我眼前那个牛皮纸袋。

    恺君,加油,已经变得无法辨认,但是透过记忆最深处,那字迹像是也烙在我脑海里那样清晰。字字扯着快要断掉的神经线。